*1.前人謂〈始得西山宴遊記〉「中多寓言」;又謂「氣格不高,以必切「始」字發揮,太著迹也」,然否?
從前人注疏中的確可看到,許多對於〈始得西山宴遊記〉一文裡「設喻」、「譬況」的理解,比如認為西山之「高下」與「低矮」的培塿,其實在指涉柳宗元自身人格和奸佞的對比,或如「斲榛莽、焚茅茷」的榛莽、茅茷指的都是小人。如果我們斷代地看待、分析這篇文章,則或許對這些所謂「寓言」不置可否,畢竟作者已死,在字面意義以外的推斷都可以只是空談。然而我們若將該文放在一個更大的文學傳統脈絡之下觀看,我們不難發現這些傳世的作品都透過設喻、譬況傳達一些不能言明的事,則柳宗元在本文中的「寓言」也是情理之事。
〈始得西山宴遊記〉是永州八記的首篇,柳宗元將其在永州之所見所感、當下生命得到的解放。是以全篇以「始得」為文眼,不但是其「遊於是乎始」,更指西山之經歷是整個永州八記能有如此精神境界提升的關鍵。唯有這樣理解,我們才能更精準的閱讀〈始得西山宴遊記〉中,子厚扣緊「始」而言的意義。此外,文中中的「始」象徵精神超越的一步關鍵,與其將「始」解釋成「開始」,「跨越」和「超越」大概更接近子厚謂「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的精神。
*2.〈鈷鉧潭記〉一再言「樂」,樂乎?
非也。蓋在〈鈷鉧潭西小丘記〉中,子厚將小丘之遭遇與自身遭遇相對比的痕跡極為明顯,小丘遭棄置、不得人喜的悲哀是子厚自身之悲,但小丘為子厚所喜、子厚得小丘之樂卻更襯顯出子厚己身不遇之悲。
柳宗元在描寫小丘形象時,花費大量篇幅在小丘的奇異外型上,如「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登於山」,雖然小丘形狀怪異,但在子厚的整理後,「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 舉熙熙然迴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原本怪異的土丘上赫然顯見「嘉木、美竹、奇石」。到此我們不難發現,柳宗元在寫小丘,其實也在寫自己,這何嘗不是一種求告?他正式在透過小丘告訴他人,他就是那個被隱沒的、載著嘉木美竹奇石的土丘,一般人只看到他的特立獨行、高傲的外表,卻沒有發掘一個儒者身上、心中帶有的美德和節操。有了這層理解後,再看到文末「今棄是州也,農夫漁夫, 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的敘述,則子厚對於自己不遇的感嘆讀者必定了然於心,這又怎麼可能是真正的快樂呢?這種不被人了解,而自認韞櫝藏珠的心情,必定是很難受的。
*3〈鈷鉧潭西小丘記〉何以賀茲丘之遭?有無言外之意?或謂「八記中,似此首稍遜,蓋以金錢說明山水之貴賤,致為王夷甫之流所訕笑,略於文之高貴品格有損」,然否?
明明心中滿是愁緒,卻「賀茲秋之遭也」,子厚實在是借小丘之幸凸顯己之不幸罷。小丘本是無生命之物,既無生命,則何來感覺幸或不幸呢?子厚此筆將小丘擬人化,這一擬人化的過程除了說出字面之意,也讓人聯想起凡「人」都有遇與不遇、幸或不幸的際遇,子厚賀丘之遭遇,則對於自己的遭遇,想必是不慎滿意。也或許,子厚因自身遭遇的困頓深感不滿,因而更憐惜土丘的遭遇,對於土丘能夠重現自身的美好感到異常珍重,而發自內心的「賀茲丘之遭」,然即使如此,仍能讓人感受到他自身遭遇的不幸。
從現代的眼光來看,「金錢」本是中性之物,無善惡之別,端看我們用什麼眼光看待。以此而言,則「以金錢說山水之貴賤」並不成為皮判子厚的理由。而即使在古代,「金錢」同樣只是一般人對於一「物」的價值衡量,並無善惡之別。而子厚在此以其「價之低」說明小丘不為眾人所愛,再合理不過。何況,古時讀書人未嘗不以君主對自身的寵愛與否、遇或不遇作為自身價值的衡量(至少在仕宦的場域中如此),或以物、女等自比,換言之,在君臣關係中,古代「士」和「女」幾乎同樣被「物」化,柳氏以金錢說明土丘之貴賤,亦不足為奇。論者認為柳氏此文因以「金錢」衡量小丘之價值,是淪為後人笑柄,事實上不過證明其與訕笑之人一般,沒有真正讀懂柳宗元的文章內涵。
*4〈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兩言「樂」字,而前人謂「尤幽冷」、「悽楚」,何也?
從永州八記的第一篇〈始得西山宴遊記〉讀起,愈往後讀,愈懷疑此八處究竟是否真事實;又,即使屬實,柳宗元為何要花費心力描寫此處的一景一物?我以為這八章書寫其實再再顯示子厚在這些處所之間遊走的焦慮和不安,雖則他能看見這些奇特景色,但藏在美景之後的往往是那顆「居是州,恆惴慄」的心。
這樣的心情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呼之欲出,文中云:「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實則是此一心情的展現。何以「其境過清」而「不可久居」?想必子厚不但心情尚未平復,甚至是一種還不容許自己平靜下來的心情,因為一旦靜下來、停止行走,那許多不快的回憶和想法又要襲上心頭,那是一種身為「人」必然遭遇的困厄。由此觀之,文中兩次出現的「樂」都顯得諷刺,因為子厚所看到一切使他「樂」的草木、動物都無需遭遇困厄苦難、完全置身於人世的紛擾之外;無論是水聲之似佩環鳴響、潭中魚游之似與游者相樂所展現的物外之情,都是身為一個「人」,尤其是當下的柳宗元,所無法達到,而無法承受的。
有了這層了解,閱讀〈小石潭記〉時,便會清楚感覺到子厚隱隱壓抑著的心情,而文中二次出現的「樂」字,實是苦中作樂,及至讀到「其境過清,不可久居」,全篇變顯得「幽冷」而「悽楚」了!
*5或謂〈袁家渴記〉「末段言風處,亦以興己」,當否?又,姚鼐謂此文乃就〈風賦〉之意演之,然否?
我相信柳宗元在〈袁家渴記〉末段寫風,並非「興己」,而是記錄下自己面對風、面對景物油然而生的「情」。被貶至永州的柳宗元,就像是一個遭流放/在逃的囚犯,他面對永州的一景一物,風、水、草、木想必都是帶著矛盾掙扎的心情:美景在前,他是要拋開曾經束縛他、打擊他的一切,放心地沉醉於天地之間,或仍然牽掛著他曾經深信不疑、窮盡一生在追求的理想和價值?那是一種被自己信仰背棄的的矛盾,而當他在嘗試理解人事的無理、信仰的無成時,眼前景象正巧成了他內心的寫照,無論是徬徨、矛盾、殘缺的信仰。「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衝濤旋瀨,退貯谿谷;搖颺葳蕤,與時推移。」一切因風而起的動靜都是他內心搖擺不定的心情,當中有自然的美好,卻也有人事的悲哀,而透過〈袁家渴記〉忠實地記錄下他在景象中看見的自己。
本文描寫「風」的段落,和宋玉〈風賦〉確有異曲同工之妙,然究竟是否「就風賦之意演之」則見仁見智了。柳宗元在寫〈袁家渴記〉時有否想到〈風賦〉我們不得而知,柳氏也並未言明人面對「風」與其所處境遇不同而有不同,但若就前段的觀察而言,柳氏所見之風、風下之景,在在反映了他的心緒,若以此而言,「演風賦之意」並不無道理。
*6〈石渠記〉、〈石澗記〉意趣安在?
〈石渠記〉、〈石澗記〉寫袁家渴上游西南處的一條支流(石渠)以及石渠之後的石澗。讀到這發現永州八記每篇都和前後篇彼此在空間上相連,又柳宗元在每一處都花費心思描寫當地景物,從大到小、由遠而近,鉅細靡遺地一一羅列、描寫物件,且詳細寫出各物之間的空間關係。這樣的寫法不能不讓人聯想起中國文學中一種特別的體裁——「賦」。事實上永州八記就是在這樣的書寫傳統下,將永州八處景物一一鋪展開來,在讀者面前供讀者賞玩。而柳宗元就像是一個說故事的人,又同時像個旅者,有時帶我們看四處風景,又有時變成遊歷的主角,說些話、做些事都是那麼自然。
〈石渠記〉中出現的景物在前幾篇中也大致出現,無論泉聲、潭、石、魚;像是在回覆前作一般,不同的卻是他的心情。「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同樣面對水、面對水聲,此時的子厚已然不似在〈鈷鉧潭西小丘記〉中那樣因「其境過清」感到「不可久居」,而能在美景中尋找一處安身,且其感官更為細膩「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然而讀者必須注意的是,子厚並非從此不再苦悶,遭遇貶謫、未受重用的心理仍隱隱作用著,後段「予從州牧得之,攬去翳朽,
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而盈。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 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此中「惜」字再一次讓人感受到懷才不遇的苦,「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也似與前篇土丘之遭遇隱隱呼應,〈石渠記〉一篇便在這樣的傾軋之中結束,讓讀者留下些許遺憾。
〈石澗記〉延續〈石渠記〉的基調,描寫山水也同時抒情。「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巨石為底,達于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陷閫奧。」景象空間比〈石渠記〉更龐大,此時的子厚似乎氣象、胸襟更開闊了。此外,本文大量運用比喻手法寫景,連續「若」字的使用加強拓展了文章的氣勢,加之後續並排的短句「折竹箭,掃陳葉,排腐木」加速文章的節奏、「交絡之流,觸積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上下空間借排偶的句子而得以開展,〈石澗記〉在文章形式收放之間已予人全然不同於〈石渠記〉的感受。然而在文勢激盪之間,柳宗元話鋒一轉,卻提出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表面上其悠閒之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沒說出來的卻是對於自身遭遇的無語問蒼天,其所以能遊走賞玩,實因貶官之憂,即使美景當前,又如何能樂?
*7〈小石城山記〉為何寫二道,一道無所得?又為何疑、議造物者之有無?
文中二道,其一無所得,另一條路景色殊異,從地層的斷裂、堆積的石頭乃至城牆、石洞,「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對於兩條路上截然不同的景象,柳宗元將之收納於「類智者所施設也」的理解。其中「智者」指涉為何,從下文看來似乎應解為「造物」,但事實上讀完全文後可發現,子厚並不承認造物的存在。那麼這個「智者」,甚至首段他認為那些為智者施設者,所指涉究竟為何?我以為,既然子厚否認了「神」的存在,那這些奇異美景必然指涉人間的萬事萬物,而「智者」應是指賢人而言了。若果如是,那麼〈小石城山記〉之所以寫二道,而一道一無所得,便是要強調聖君賢相之於人世的作為,或是其存在與否對於人世的影響,從而重申自己對於儒者理想的懷抱。
柳氏對於造物的疑、議,我想多半來自其仕途之不順。這是很矛盾的,他一方面相信古代儒家傳統下的天命,身懷大志的想要經世濟民,相信君主會唯才是用;另一方面卻在被君主背棄時不再相信「天」。但事實是,他仍懷著治國平天下的抱負,是以在文中他對於美好的山水只出現在荒僻之地深感不滿,「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之怪,便是在怪他自己不能留在朝廷,而必須來到永州這荒涼地方。也因為這樣,子厚對於造物的存在與否感到困惑,「神者儻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就這樣,子厚在永州八記的結尾留下深深的一歎。我們可以從「余未信之」看出他多少的愁苦煩悶,而永州八記在這些讚與嘆錯雜的跌宕起伏中展演而過,並在文末深深回頭一望,望向那個濡養他、讓他成長的儒家文化,爾後抱著相同的信仰繼續走下去。
*8〈游黃溪記〉為何如此開端?又為何以黃神事為結?
在〈遊黃溪記〉裡,柳宗元就像一個導遊,向讀者介紹他心中黃溪的樣貌。所以他以一種廣大、絕高的氣勢,從大而小,一層層揭開黃溪神秘的面紗。「北之晉⋯⋯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環永之治百里⋯⋯其間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黃溪最善。」層層聚焦,好似「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般「萬中選一」再「萬中選一」的至善至美。又,對於寫作者柳宗元,此法一舉兩得之處在於,不但標舉出黃溪的地位,中間「永最善」也點出永州的「好」;一來點題,二來也誇耀了自己治理的永州之善美。而若將本篇與其他柳宗元在永州所寫的遊記放置在同一脈絡來看,則「黃溪」的地位似乎又比永州八記所提到的八處景色更美,讓人不禁聯想,〈遊黃溪記〉是否是永州八記的一個翻版,又或是在永州八記之上的「不平之鳴」。
〈遊黃溪記〉旨在寫一個「人文化成」的世界,當中「人」、「物」皆因聖人而能安居。中段之景物描寫由荒僻而至於出現人跡,「人」的出現意味著世界的進步、聖人的教化。全文以黃神作結,乃子厚刻意安排、暗藏深旨之筆。其引「傳者曰:『黃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號黃氏,逃來,擇其深峭者潛焉。』」又「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為有道,死乃俎豆之,為立祠。」黃神的遭遇、影響,和《莊子·庚桑楚》中的庚桑楚幾無二致:「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棲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余。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黃神和庚桑楚皆因己身之行為使得人民過更好的生活,且兩者都因此立祠、有了香火,幾乎可說柳宗元此處是暗用莊子典故。有趣的是,二人後來都隱居起來,繼續過自己的生活,卻也繼續帶給人們美好的生活。大概,子厚被貶永州,他能夠給自己最大的超越就是許自己成為黃神、庚桑楚那樣的人吧?掙扎這許久,終於能夠務實地看見當下的境遇,看清無論君主是否重用都能盡心為民,而將心力投注在他所在的永州之上。而這樣的專注,不也正呼應了開篇對於永州的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