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6日 星期五

樂府詩選|作業|青青陵上柏

樂府詩選 作業二
中文四 周世平 B01501034
            關於〈古詩十九首〉所具有的整體樣貌和共通處,吉川幸次郎先生早已在〈推移的悲哀〉一文中指出,乃是一種因時間流逝引起的慨嘆。然而詩人從何處察覺時間的推移?我們發現漢代詩人已能成熟的運用各類物象(尤其是植物)的鋪排,導引出詩人的感情,在引譬、連類中交織出成熟而完整的作品。這類物象的運用手法多樣,物象本身具有的功能亦不相同,有的直接利用「物」在文化中所指涉的對象來抒發情感,如〈驅車上東門〉:「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其中白楊、松柏標誌著「墳墓」,而由此開啟此後一連串關於生死的探問和抒情。在這個類型外,十九首中也不乏直接以植物作為愛情的表徵者,如「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庭中有奇樹〉)樹上開的花成為情人之間傳遞愛意的象徵,而整首詩便以此「花」為線索,發展詩人的情志。在上述兩類型外,更有一種直以植物盛衰變化表達思慕之情的:「東城長且高,逶迤自相屬。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四是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東城長且高〉)與此詩末二句「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遙相呼應,傳達時日已至而良人未歸的慨嘆。

            〈青青陵上柏〉一首,即運用了與上述大致相同的手法寫作: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
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以「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二句開篇,而能使此詩立於不敗之地。若單從「表意」的層次而言,「陵上柏」和「澗中石」與全篇宏旨或許並無相關,詩人若要從「人生天地間」寫起亦無不可。然而首二句不但開闢了一方天地(景物),且以「青青」和「磊磊」描寫「陵上柏」和「澗中石」,在讀者讀來此二景是多麽寫實而不可忽略。原先不引人注目的柏、石之屬,完全因著詩人的慧眼而使人必須看見他們的存在。而也因為注意到它們的存在,才有往下一連串的抒情。首二句和次二句間存在極為緊密的關聯,「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是詩人開闢/描繪出的一方天地,然這一方天地卻凸顯了詩人身為「人」的寂寥,因為「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原先空間中的青青、磊磊不再令人醉心,因為和那相比詩人卻必須走更遠的路,「遠行客」延展了起首的空間,卻給人一種倉促和壓迫之感,這倉促與壓迫又是從「忽如」二字來的。此二句中「人生天地」將首二句連接起來,「忽如遠行客」則同時調動了時間和空間,讓全詩進入正題。
           
            迅速地,一旦接收到「忽如遠行客」的訊息,詩人即開始「及時行樂」的選擇。「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是一連串及時行樂的行程,只是在這遊戲之間,詩人卻進一步感受到「冠帶自相索」,自己並不屬於這個地方。「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尺餘。」四句寫洛中情景,此節中詩人已跳脫了原本「行樂」主體身份,而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書寫所謂「王侯第宅」,此中的跳脫、旁觀,顯見詩人對於官場、商場的厭惡和疏遠,以致於有末二句「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的感嘆。雖然後世對於是詩人還是王公貴人「戚戚」有不同解釋,但我們可以肯定「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是呼應到「忽如遠行客」的感悟:無論是自身抑或王公貴人,都必須面對「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的一種憂思,此種憂思在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的色彩和永恆中顯得悲哀,也是本詩最成功的地方。

2015年11月5日 星期四

永恆的鄉愁——讀余光中〈鄉愁〉

小時侯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裏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我總覺得,「鄉愁」二字不知是因其字形型態、音韻的關係,在視覺和聽覺上予人一種「輕描淡寫」的感覺(是一種文青式的自我感覺良好嗎?)矛盾的是,我也知道這兩個方塊字乘載的卻是多少人失落已久的夢鄉。而余光中這首家喻戶曉的〈鄉愁四韻〉,似乎完全呼應著心底對鄉愁一詞的感受。

            這首詩短短的,分四節,每節四行,每行也都短短的,平均不超過六字;然而詩人卻在其中層層推進,尤其在詩末道盡其「鄉愁」之為物。詩的高潮似在第三節,以「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裏頭」寫「鄉愁母親」的隱喻,鄉愁是母親,鄉愁是生死的永隔,再也回不去的故鄉。若愛親之死是世上最沈痛的事,這首詩理應無法再續寫。然而,詩繼續寫下去了。在死亡的激情後,詩人化「一灣淺淺的海峽」為鄉愁的隱喻,乍讀之下以為詩人有意淡化「鄉愁」的意緒,細想才明白,「一灣淺淺的海峽」正襯顯了「無法回鄉之愁」。

            綜觀全詩,詩人不避諱提及鄉愁二字,卻將其愁緒藏在節制、平淡但鋪排有序的文字之中;且在結構上,第三節可說是詩中起伏波瀾最大處,進入末節時(第四節)詩人從字面上節制了內心情緒,這種節制一方面加強了詩的張力,另一方面也凸顯詩人深受古典中國文學薰陶的典型。

            值得一提的是,詩人選擇以固定格式重複四次為本詩的基本架構,顯然是有意為之。寫作此詩時余光中早已熟諳各式詩體,我認為如此固定體式的寫作乃是其整體而言對於「愁」的一種節制,足以展現詩人對於詩體、詩心的認識和解構,以及其對於自身的一種道德要求。


            這首詩作看似簡單,但無論在題材、作法上都與詩人的人格和創作歷程密切相關,也似乎在機緣巧合之中寫出我在未有鄉愁時,對此二字的直接感受。感受了鄉愁,感受了詩人矛盾的心緒以及其詩作對於古典文本的種種回應,這大概就是我所知道的余光中吧!

2015年5月15日 星期五

柳宗元文|作業八、九|永州八記、遊黃溪記

*1.前人謂〈始得西山宴遊記〉「中多寓言」;又謂「氣格不高,以必切「始」字發揮,太著迹也」,然否?

            從前人注疏中的確可看到,許多對於〈始得西山宴遊記〉一文裡「設喻」、「譬況」的理解,比如認為西山之「高下」與「低矮」的培塿,其實在指涉柳宗元自身人格和奸佞的對比,或如「斲榛莽、焚茅茷」的榛莽、茅茷指的都是小人。如果我們斷代地看待、分析這篇文章,則或許對這些所謂「寓言」不置可否,畢竟作者已死,在字面意義以外的推斷都可以只是空談。然而我們若將該文放在一個更大的文學傳統脈絡之下觀看,我們不難發現這些傳世的作品都透過設喻、譬況傳達一些不能言明的事,則柳宗元在本文中的「寓言」也是情理之事。

            〈始得西山宴遊記〉是永州八記的首篇,柳宗元將其在永州之所見所感、當下生命得到的解放。是以全篇以「始得」為文眼,不但是其「遊於是乎始」,更指西山之經歷是整個永州八記能有如此精神境界提升的關鍵。唯有這樣理解,我們才能更精準的閱讀〈始得西山宴遊記〉中,子厚扣緊「始」而言的意義。此外,文中中的「始」象徵精神超越的一步關鍵,與其將「始」解釋成「開始」,「跨越」和「超越」大概更接近子厚謂「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的精神。


*2.〈鈷鉧潭記〉一再言「樂」,樂乎?

            非也。蓋在〈鈷鉧潭西小丘記〉中,子厚將小丘之遭遇與自身遭遇相對比的痕跡極為明顯,小丘遭棄置、不得人喜的悲哀是子厚自身之悲,但小丘為子厚所喜、子厚得小丘之樂卻更襯顯出子厚己身不遇之悲。

            柳宗元在描寫小丘形象時,花費大量篇幅在小丘的奇異外型上,如「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登於山」,雖然小丘形狀怪異,但在子厚的整理後,「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 舉熙熙然迴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原本怪異的土丘上赫然顯見「嘉木、美竹、奇石」。到此我們不難發現,柳宗元在寫小丘,其實也在寫自己,這何嘗不是一種求告?他正式在透過小丘告訴他人,他就是那個被隱沒的、載著嘉木美竹奇石的土丘,一般人只看到他的特立獨行、高傲的外表,卻沒有發掘一個儒者身上、心中帶有的美德和節操。有了這層理解後,再看到文末「今棄是州也,農夫漁夫, 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的敘述,則子厚對於自己不遇的感嘆讀者必定了然於心,這又怎麼可能是真正的快樂呢?這種不被人了解,而自認韞櫝藏珠的心情,必定是很難受的。


*3〈鈷鉧潭西小丘記〉何以賀茲丘之遭?有無言外之意?或謂「八記中,似此首稍遜,蓋以金錢說明山水之貴賤,致為王夷甫之流所訕笑,略於文之高貴品格有損」,然否?

            明明心中滿是愁緒,卻「賀茲秋之遭也」,子厚實在是借小丘之幸凸顯己之不幸罷。小丘本是無生命之物,既無生命,則何來感覺幸或不幸呢?子厚此筆將小丘擬人化,這一擬人化的過程除了說出字面之意,也讓人聯想起凡「人」都有遇與不遇、幸或不幸的際遇,子厚賀丘之遭遇,則對於自己的遭遇,想必是不慎滿意。也或許,子厚因自身遭遇的困頓深感不滿,因而更憐惜土丘的遭遇,對於土丘能夠重現自身的美好感到異常珍重,而發自內心的「賀茲丘之遭」,然即使如此,仍能讓人感受到他自身遭遇的不幸。

            從現代的眼光來看,「金錢」本是中性之物,無善惡之別,端看我們用什麼眼光看待。以此而言,則「以金錢說山水之貴賤」並不成為皮判子厚的理由。而即使在古代,「金錢」同樣只是一般人對於一「物」的價值衡量,並無善惡之別。而子厚在此以其「價之低」說明小丘不為眾人所愛,再合理不過。何況,古時讀書人未嘗不以君主對自身的寵愛與否、遇或不遇作為自身價值的衡量(至少在仕宦的場域中如此),或以物、女等自比,換言之,在君臣關係中,古代「士」和「女」幾乎同樣被「物」化,柳氏以金錢說明土丘之貴賤,亦不足為奇。論者認為柳氏此文因以「金錢」衡量小丘之價值,是淪為後人笑柄,事實上不過證明其與訕笑之人一般,沒有真正讀懂柳宗元的文章內涵。


*4〈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兩言「樂」字,而前人謂「尤幽冷」、「悽楚」,何也?

            從永州八記的第一篇〈始得西山宴遊記〉讀起,愈往後讀,愈懷疑此八處究竟是否真事實;又,即使屬實,柳宗元為何要花費心力描寫此處的一景一物?我以為這八章書寫其實再再顯示子厚在這些處所之間遊走的焦慮和不安,雖則他能看見這些奇特景色,但藏在美景之後的往往是那顆「居是州,恆惴慄」的心。

            這樣的心情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呼之欲出,文中云:「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實則是此一心情的展現。何以「其境過清」而「不可久居」?想必子厚不但心情尚未平復,甚至是一種還不容許自己平靜下來的心情,因為一旦靜下來、停止行走,那許多不快的回憶和想法又要襲上心頭,那是一種身為「人」必然遭遇的困厄。由此觀之,文中兩次出現的「樂」都顯得諷刺,因為子厚所看到一切使他「樂」的草木、動物都無需遭遇困厄苦難、完全置身於人世的紛擾之外;無論是水聲之似佩環鳴響、潭中魚游之似與游者相樂所展現的物外之情,都是身為一個「人」,尤其是當下的柳宗元,所無法達到,而無法承受的。

            有了這層了解,閱讀〈小石潭記〉時,便會清楚感覺到子厚隱隱壓抑著的心情,而文中二次出現的「樂」字,實是苦中作樂,及至讀到「其境過清,不可久居」,全篇變顯得「幽冷」而「悽楚」了!


*5或謂〈袁家渴記〉「末段言風處,亦以興己」,當否?又,姚鼐謂此文乃就〈風賦〉之意演之,然否?

         我相信柳宗元在〈袁家渴記〉末段寫風,並非「興己」,而是記錄下自己面對風、面對景物油然而生的「情」。被貶至永州的柳宗元,就像是一個遭流放/在逃的囚犯,他面對永州的一景一物,風、水、草、木想必都是帶著矛盾掙扎的心情:美景在前,他是要拋開曾經束縛他、打擊他的一切,放心地沉醉於天地之間,或仍然牽掛著他曾經深信不疑、窮盡一生在追求的理想和價值?那是一種被自己信仰背棄的的矛盾,而當他在嘗試理解人事的無理、信仰的無成時,眼前景象正巧成了他內心的寫照,無論是徬徨、矛盾、殘缺的信仰。「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衝濤旋瀨,退貯谿谷;搖颺葳蕤,與時推移。」一切因風而起的動靜都是他內心搖擺不定的心情,當中有自然的美好,卻也有人事的悲哀,而透過〈袁家渴記〉忠實地記錄下他在景象中看見的自己。

         本文描寫「風」的段落,和宋玉〈風賦〉確有異曲同工之妙,然究竟是否「就風賦之意演之」則見仁見智了。柳宗元在寫〈袁家渴記〉時有否想到〈風賦〉我們不得而知,柳氏也並未言明人面對「風」與其所處境遇不同而有不同,但若就前段的觀察而言,柳氏所見之風、風下之景,在在反映了他的心緒,若以此而言,「演風賦之意」並不無道理。


*6〈石渠記〉、〈石澗記〉意趣安在?

         〈石渠記〉、〈石澗記〉寫袁家渴上游西南處的一條支流(石渠)以及石渠之後的石澗。讀到這發現永州八記每篇都和前後篇彼此在空間上相連,又柳宗元在每一處都花費心思描寫當地景物,從大到小、由遠而近,鉅細靡遺地一一羅列、描寫物件,且詳細寫出各物之間的空間關係。這樣的寫法不能不讓人聯想起中國文學中一種特別的體裁——「賦」。事實上永州八記就是在這樣的書寫傳統下,將永州八處景物一一鋪展開來,在讀者面前供讀者賞玩。而柳宗元就像是一個說故事的人,又同時像個旅者,有時帶我們看四處風景,又有時變成遊歷的主角,說些話、做些事都是那麼自然。

         〈石渠記〉中出現的景物在前幾篇中也大致出現,無論泉聲、潭、石、魚;像是在回覆前作一般,不同的卻是他的心情。「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同樣面對水、面對水聲,此時的子厚已然不似在〈鈷鉧潭西小丘記〉中那樣因「其境過清」感到「不可久居」,而能在美景中尋找一處安身,且其感官更為細膩「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然而讀者必須注意的是,子厚並非從此不再苦悶,遭遇貶謫、未受重用的心理仍隱隱作用著,後段「予從州牧得之,攬去翳朽, 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而盈。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 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此中「惜」字再一次讓人感受到懷才不遇的苦,「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也似與前篇土丘之遭遇隱隱呼應,〈石渠記〉一篇便在這樣的傾軋之中結束,讓讀者留下些許遺憾。

         〈石澗記〉延續〈石渠記〉的基調,描寫山水也同時抒情。「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巨石為底,達于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陷閫奧。」景象空間比〈石渠記〉更龐大,此時的子厚似乎氣象、胸襟更開闊了。此外,本文大量運用比喻手法寫景,連續「若」字的使用加強拓展了文章的氣勢,加之後續並排的短句「折竹箭,掃陳葉,排腐木」加速文章的節奏、「交絡之流,觸積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上下空間借排偶的句子而得以開展,〈石澗記〉在文章形式收放之間已予人全然不同於〈石渠記〉的感受。然而在文勢激盪之間,柳宗元話鋒一轉,卻提出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表面上其悠閒之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沒說出來的卻是對於自身遭遇的無語問蒼天,其所以能遊走賞玩,實因貶官之憂,即使美景當前,又如何能樂?


*7〈小石城山記〉為何寫二道,一道無所得?又為何疑、議造物者之有無?

         文中二道,其一無所得,另一條路景色殊異,從地層的斷裂、堆積的石頭乃至城牆、石洞,「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對於兩條路上截然不同的景象,柳宗元將之收納於「類智者所施設也」的理解。其中「智者」指涉為何,從下文看來似乎應解為「造物」,但事實上讀完全文後可發現,子厚並不承認造物的存在。那麼這個「智者」,甚至首段他認為那些為智者施設者,所指涉究竟為何?我以為,既然子厚否認了「神」的存在,那這些奇異美景必然指涉人間的萬事萬物,而「智者」應是指賢人而言了。若果如是,那麼〈小石城山記〉之所以寫二道,而一道一無所得,便是要強調聖君賢相之於人世的作為,或是其存在與否對於人世的影響,從而重申自己對於儒者理想的懷抱。

         柳氏對於造物的疑、議,我想多半來自其仕途之不順。這是很矛盾的,他一方面相信古代儒家傳統下的天命,身懷大志的想要經世濟民,相信君主會唯才是用;另一方面卻在被君主背棄時不再相信「天」。但事實是,他仍懷著治國平天下的抱負,是以在文中他對於美好的山水只出現在荒僻之地深感不滿,「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之怪,便是在怪他自己不能留在朝廷,而必須來到永州這荒涼地方。也因為這樣,子厚對於造物的存在與否感到困惑,「神者儻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就這樣,子厚在永州八記的結尾留下深深的一歎。我們可以從「余未信之」看出他多少的愁苦煩悶,而永州八記在這些讚與嘆錯雜的跌宕起伏中展演而過,並在文末深深回頭一望,望向那個濡養他、讓他成長的儒家文化,爾後抱著相同的信仰繼續走下去。


*8〈游黃溪記〉為何如此開端?又為何以黃神事為結?

         在〈遊黃溪記〉裡,柳宗元就像一個導遊,向讀者介紹他心中黃溪的樣貌。所以他以一種廣大、絕高的氣勢,從大而小,一層層揭開黃溪神秘的面紗。「北之晉⋯⋯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環永之治百里⋯⋯其間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黃溪最善。」層層聚焦,好似「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般「萬中選一」再「萬中選一」的至善至美。又,對於寫作者柳宗元,此法一舉兩得之處在於,不但標舉出黃溪的地位,中間「永最善」也點出永州的「好」;一來點題,二來也誇耀了自己治理的永州之善美。而若將本篇與其他柳宗元在永州所寫的遊記放置在同一脈絡來看,則「黃溪」的地位似乎又比永州八記所提到的八處景色更美,讓人不禁聯想,〈遊黃溪記〉是否是永州八記的一個翻版,又或是在永州八記之上的「不平之鳴」。

         〈遊黃溪記〉旨在寫一個「人文化成」的世界,當中「人」、「物」皆因聖人而能安居。中段之景物描寫由荒僻而至於出現人跡,「人」的出現意味著世界的進步、聖人的教化。全文以黃神作結,乃子厚刻意安排、暗藏深旨之筆。其引「傳者曰:『黃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號黃氏,逃來,擇其深峭者潛焉。』」又「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為有道,死乃俎豆之,為立祠。」黃神的遭遇、影響,和《莊子·庚桑楚》中的庚桑楚幾無二致:「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棲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余。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黃神和庚桑楚皆因己身之行為使得人民過更好的生活,且兩者都因此立祠、有了香火,幾乎可說柳宗元此處是暗用莊子典故。[1]有趣的是,二人後來都隱居起來,繼續過自己的生活,卻也繼續帶給人們美好的生活。大概,子厚被貶永州,他能夠給自己最大的超越就是許自己成為黃神、庚桑楚那樣的人吧?掙扎這許久,終於能夠務實地看見當下的境遇,看清無論君主是否重用都能盡心為民,而將心力投注在他所在的永州之上。而這樣的專注,不也正呼應了開篇對於永州的稱美!



[1] 此《莊子.雜篇.庚桑楚》典故,乃陳志信師在文選課上講授〈遊黃溪記〉時提及,特此註明。